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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田秕谷,沃土繁花
——文学和历史的互文性阐述
谢凌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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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原题是“文字是生活的再现”。“再现”的英语书写是reproduction,其词意除“再现”之外,还有“繁殖”、“复制”及“复制品”之意。不管哪一个,于主题都不算背离,不过,这样硬朗的题目似乎更适合评论家,于我,还是遵循作为小说创作者的叙述习惯为好。
现有题目强调的是种因果关系,即:有什么样的土壤,就产出怎么样的果实。文学成果亦然。当然,影响文学作品的因素众多,既然,《圣经》上把宗教和政治作为立国的根据,那么说明两者是决定族民生活的首要因素,自然,它们也直接地影响了文学。此外,自然地理、哲学观亦然。限于篇幅,我在这里只想就自身经历与体认,对历史和文学的互文性说说我个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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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看到一个说法:文学比史学更真实。在某个层面上,我认同这个观点。
在欧陆大地,直觉强烈的,除了和生活息息相关的自然生态和宗教氛围,就是沉甸甸的历史感了。这些体现在各种具象的载体上,如,注重结构与细节编织的古建筑,街巷里斑驳的墙面、随处可见的古老雕塑,图书馆、博物馆及其旧物、古籍和文献等。走在古城的街道或小巷,可见沿墙搭建的脚架和多台起重机器的并用,这不是我们熟悉的建筑工地,而是格外古老甚且腐朽的建筑拆除、为保外墙而付诸的行动。通常,这是种政府行为,目的在于保留历史。那扇彷如远古百衲衣般的、混合了老苔及符咒般涂乌的墙,正是沉甸甸的历史。还有,有的教堂,在很多年里,内部的扶墙肋骨间或一圈外墙的不同立面总是搭着天梯般的架子,那是修葺机构在进行又一轮修缮的工期。在欧洲,这方面的财政支付周而复始,代价不小。另外,各种博物馆、图书馆以及油画、雕塑、宗教教义、古籍及文献等修缮,支出同样不菲。由此可以想象,于文化遗产周而复始的维护费用于政府的负荷。
记得几年前到布鲁塞尔的拉肯圣母教堂,那是一座新哥特式建筑,彼时,扶墙、肋骨、穹顶四周,搭起的支架比丛林密集。我身边走着几个华人同胞,有个说:又修了一年了都,前两年外墙才修好,真是多此一举,要是咱们中国,推土机一推,不出几个月,一栋新的又起来了。说得没错,前两年黑糊糊的外墙四周从地面到塔顶同样搭着支架,用于清洗和修缮。这不,外墙焕然一新了,内部又成了工地。据档案记录,这所百余年的新哥特建筑从1999年开始维修,最初是前立面及高塔的清洗修缮,用了近9年,而后周围外墙又用了三几年,再就是里面,直到2012年修缮完成,前后用了13年,费用1434万欧元。可见,一次整体的修缮,工期持续十来年时间,而费用真是不菲。建于1854年的拉肯教堂,相比那些建于中世纪甚至更早的建筑远算不上古老,且该教堂还不算很大,像安特圣心教堂、巴黎圣母院和科隆大教堂,这些曾经用六、七百年建成的建筑,维护更是绵密且支付庞大,同样的维护在别国的教堂、博物馆等,几乎天天都在发生。
哥特建筑的特点是,扶墙肋骨、飞拱、穹顶上的线条繁多复杂,还有结构组成的各种面、彩窗、塔、雕塑等构件及装饰不计其数,加上砖缝的勾勒讲究,使得清洗及修缮的工作庞大而缓慢。而承担这项工作的,想必非一般清洗工人和修理匠,而是对建筑风格较为了解的专业人员。显然,除了材料,人工同样是笔不小支出。
那么,穷困的欧洲缘何一如既往地把钱花在这些旧物的修缮上呢?我想,只有彻悟历史价值者明白,对历史的挽救和珍存,是件功德无量的事。它们的存在如同化石,不仅真实地记录了生活,尤其是,作为文化遗产的重要构成,它们是保持民族文化传承、连接时间与情感纽带的基础。

好些年里,我在不同国家不同城市的博物馆和图书馆进出。那纷繁瑰丽的古老建筑,装帧华丽的手绘《圣经》及各种古籍,这些令我长时间地沉迷,为了解它们的由来,需从各种文献、顺着时间做深入的研究。可以说,在这里,对于考证历史、缅怀生活的各种物件、文字、图册、音像,都可以在博物馆、图书馆或档案馆里找到。前人对待历史的慎密和严肃,使得连接古今的纽带留存,这些旧物携带的气息,与其说是远古青铜器般的凛然,不如说是人类继往开来、走向今天的沧桑豪迈。
几年前到一个和法国交界的小镇,地处偏远山村,一个只有几百人居住的地方,竟也有个农业和手工业博物馆,里面有关农业及手工艺的一切,几近无所不有:马套头、马鞍、脚蹬子等马具;做奶酪的瓷器、铜、锡、铁、木头等材料做成的各种机器和器皿;理发匠的围脖、围裙和剃刀;木鞋工匠的段木、刀具、凿子和打磨器;海鲜、蔬果等罐头工坊里带铁丝环扣和软塑盖垫的瓶瓶罐罐……等等。这是陈列的物件。下来我想说一下对应这些内容的“职业者”。 那是按每个不同展示内容所作的示范,“模特”被分布在各个对应的场所,那是按1:1的比例和相应职业制作的着装蜡像,他们或站或坐,并聚精会神地缝补、纺织、打草、站在鼓风机前扬麦子、采摘葡萄、做奶酪和果酱、捡麦穗、打磨木鞋、制作腊肉等等。这些生动的场面直观地告诉我:这里的农民和手工艺者曾经是这样生活,甚至现在也许有的还持续着这样的生活,比如奶酪和种种果酱和罐头的制作。我从这些面目古旧甚至已然腐朽的陈设,看到历史对生活的真诚。我想,不管作为外来者的我,还是当地人及其后代,从这些陈设的旧物和场景上,都可看到他们祖先曾经的生活场景。如此具体而丰富的展览,在我以往的生活里十分鲜见。当然,类似的地方,如海洋博物馆、航海博物馆、图书博物馆、战争博物馆等等,无不为留住历史的真实而存在。
也许,生活在这样一种人文环境里的群族、乃至个体的家庭,对待古史旧物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份近似的虔诚。比如我们身边的朋友埃尔文——和他及妻儿一起生活的母亲去世多年,可老人曾经的卧室一直保持原样:盖着被褥的床,梳妆台上的首饰、化妆品和她常读的《圣经》等;还有我们家老太太保留的五个儿女原封不动的房间:盖着被褥的床,挂在床头的十字架,甚至像幼儿园一样、为防婴幼儿爬出掉落旋梯的网状栅栏……还有,80年代起,每个外甥和侄儿出生的胶泥脚印以及种种纪念性赠品等等——说到这里,顺便说起两年前家中发生的一件事。

 

—2—


  2014年,我们父亲去世了。老人叫马塞尔,先后从事过两种职业,最初在比利时传媒《标准报》工作,后期去了铁路局。除了工作,他有几个伴随终生的爱好:演奏手风琴、摄影和垂钓。从少年到青年时期,他常在酒吧演出,中年时痴迷摄影——因此在家中设暗房并购置种种工具,中年后对垂钓情有独钟。他那个曾经的暗房、后来的办公室,被家人誉为他的“私人博物馆”。为防自己的旧物被当作废旧清理抛弃,几十年来任何人不可进入,包括他妻子。哪怕他在轮椅上的6年,上不得楼梯了,依然要求在楼梯上装上电力滑轮,这样他可以把轮椅滚上踏板,并由滚动的皮带自如上下。他的后事处理之后,家人终于得以进入常年禁地。重见天日的场所让老少充满好奇,以致人人都想进来一睹神秘。就见四周墙上零星地挂着各种黑白照片,包括他获得的国王勋章,沿墙摆着乐器和专业的垂钓工具,以及暗房冲洗、显影的器皿和裁剪工具,而一溜排开的上锁铁柜和老木柜,里面闭锁的究竟是什么,令人人怀了好奇。
年迈的老太太无法面对这些带着记忆的东西,于是,开柜子、清理沉积的任务就落到了长子洛克身上。那半年里,洛克像一个档案馆工作人员,清理各种柜子之后,汇集以下旧物:欧洲货币统一之前的、成捆堆积的法郎团子;录制有老人音乐的几盘CD;码放整齐的一堆塑盒胶片——三十年里的家庭录像;家庭常年缴付各种税款的收据、生活收支账本……最为惊人的是,老人留下了电影胶片一样的、一套套的长卷黑白负片,这些负片被老人用各种塑料薄膜装着,每一卷都写着拍照地点和具体时间。洛克把沉甸甸的近似A4纸大的几大盒负片带回家,一时陷入困境,这么多的负片,要一卷卷拿去冲晒,远比国内那一辈子收藏硬币者把卡车的分角硬币拉到银行还吓人,那样的工程简直太庞大了,尤其是,那些黑白负片当中,甚至有不少是30、40年代的东西,都近个世纪了,这样古老的胶片还能显影吗,再说了,哪怕还有效,哪一个冲洗店会接受如此古老而庞大的工作呢。
逐渐地,他上网搜索信息,最终发现,有一种扫描机器可直接扫描胶片并显像,可免掉冲洗之苦。这真是一大惊喜。毫不犹豫,他买回了那台胶片扫描仪。
下来他几个月的长假,正好为这些胶片的扫描和编辑服务。那段日子,几乎每天,时时刻刻,洛克都在那堆黑白照胶片里忙碌。机器很慢,且每次置入的胶片不多,多时3张、4张,还得时时校对方向、角度——本人长篇《双桅船》中的“黑白胶片”一卷,正是从这段时光获得灵感。
等到一一扫完、编辑好这些胶片,已是四个月后了。这些被岁月遗忘的黑白负片,竟出乎意料地全部显影!按和负片对应的时间地点立册之后,即成了一部家庭编年史。这个家庭的胶卷记录从20世纪初开始,图片记录了老辈及一、二战参战成员系列和神职人员系列,以及从50年代起每个孩子的出生、成长、家族节假日聚会和游历等等……其实,这些胶片在过去的近个世纪里已冲洗并建档似地存了不少相集,家中橱柜堆起高高的几丛,老太太或子女及其后代们常常翻看,在黑白影像间回溯过往岁月。在相当时期里,我沉迷于相册里那些遥远的时光,那四个相角端起的黑白照,一个个面孔和场景于我都熟悉又陌生,令人遐想。尤其是那些躺在花园摇篮或童车里的婴孩——那些在我们国家不曾见过的细节绵密工艺精细的豪华童车,神学院和修道院里的生活场景等等……每次回去,我就逐一翻看,有需要的就恳求老人家让我把相集带回家,把一些想留存的图片扫描,翻晒,可这样的借阅持续了几年,太不方便了。而今,这些显影的胶片分类编辑后,给独居的母亲买了IP,首先传给她一份,再分传各家庭成员。这部家族的编年史从此时时随在独居的老人身边,并在家族成员之间传递、谈论,近个世纪了,这些黑白照不曾更变,从纸质到颜色,一切依然,黑白照带来的旧岁月在家人之间互相传递,宛如时光的回溯。不仅年轻一代从中看到自己从摇篮里成长起来的蜕变过程,甚至连他们的父母以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可以看到,似乎,那些泛白的时光不仅从来没有褪色,甚且,在不同的时段里常常发生重叠,让人有晃如昨日之感。
记得,老人的葬礼结束那天,家人从墓场返回家中,聚一起看老父留下的家庭录像。视屏上播的是圣诞节的家,那时的马塞尔正当年,英俊俊朗一表人才,和他老年得了脑血栓后坐轮椅的形象完全不符。屏幕上,他和镜头前两个幼儿说话,笑声朗朗,两个女孩,一个刚会走路、一个在地上爬虫似攀爬——此刻坐在电视机前抹着眼泪的,正是近三十年前的两个女童,她们是来自两个姐姐的外甥女,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她们,若不是她们外公留下这些记录,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曾经,病后的老人,脾气怪异,以致子女无法和他相处,甚至,似乎人人都因为他的脾气而忽略他。而今,在失去老翁而重温家史的这些日子,人人意识到他是家里的功臣,是他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家庭档案,一部家族的编年史册。那些日子,似乎都在怀念老人的好,并在敬佩和痛悔中自责。
这件事对我触动不小。那些发酵的旧时光萦绕着我。试想,如果家中哪个成员就有作家天赋和使命,这些档案就派上大用场了,那可不是公共图书馆和博物馆可提供的。我甚至就想把这些东西一一过目,而后写一部家族史。可是,相对亲历生活的家中成员,他们的亲历感更胜一筹,于是对洛克说:家族资料那么丰富,要不你写一部家族史书吧,就算为后辈们做点贡献。他说他不写,但希尔德有这个想法。希尔德是唱歌剧画画的二姐,据说,自从清理父亲遗物以来,她就一直在集中资料。
老人真是做了一件极有远见的事。也或者,当初他并没这样想,而只是出于爱好和习惯,他的这个爱好和习惯,为一个家族留下了意义深远的财富。相比于新时代的彩照尤其如今的手机随拍,那些黑白的岁月看起来显得多了一份虔诚庄重,以下几行文字是我在长篇《双桅船》的“黑白胶片”一章的开头——

黑白照的洁净,给人朴素感,寂寞而庄重。这种基调似乎更适合对某些时光和情谊的缅怀。从负片反转的黑白和明暗,尤使得层次清晰五官立体,立起的鼻翼两侧,凹眼窝里的眸如荧光炯然。她略知负片反转感光材料的原理,正片上的乌黑,在负片上是苍茫的白,而正片上的洁白,在负片上却是深渊般的黑暗,而谜语一般的阴影部分,在胶片上则是茫苍苍的灰暗了……

在后来几乎一年的时间里,我还常常去翻看那些黑白照和录影。不管以录影还是相片存留的这些旧岁月,某天,以希尔德或别个成员的视角展开,植入个人回忆的生活,以此形成的文字,何尝不是一个家族的不朽永恒!
说到这里,便想起厚实的沉甸甸的欧洲文学——尤其文化遗产无比丰富的英帝国文学,原来就来自这样的家族传统和民族传统!

—3—

相比之下,我的成长则令人吁嘘了。打我记忆开始,父母卧室里就座有一个搪瓷盘子——这样的搪瓷盘子后来在高行健《一个男人的圣经》里读到。那个搪瓷盘子是那个时代的洗脸盘,盘沿一圈花草、盘底是荷花和大鲤鱼。这样的东西一般是女人结婚时的陪嫁,戴着“大地主”、“私通海外”、“资产阶级”等帽子的外祖父母的女儿、我的母亲,其实在她出嫁前几年家中已被洗涤一空,据她讲,她的出嫁两手空空,那么这个搪瓷盘子是否她的陪嫁就不得而知了,记忆中,这个脸盘在家中是惟一一件算得时尚和亮色的摆设,它不曾被时髦地搁置在高高的洗脸架上并旅行盛水洗脸的功用,而是放在父母卧室靠墙的地方,里面常常堆积或半或满的纸灰。那是焚烧文件、信件、相片的炭灰。因了母亲家族如同梦魔一样的背景,使得“销毁证据”、“保命”成了父母时时铭记的教条。因为出身,家中被“斩根除草”地消灭男丁的遭遇,使得在外地上高中的舅舅逃亡台湾,至此,哪怕一切充公、且外公和他的另一儿子就当牲口牵到田头枪杀也还不足以澄清“出身的不洁”,舅舅从台湾来的一切信件,依然是导致灾难重重的“祸害”。但其实,更多的信件、照片和物品根本无缘传到父母手中,而是早早地被截掉,能到父母手里的信,说明也被查阅过了。曾经,母亲因奉外婆之命管理长工,以致成了10子女当中惟一没上学的,因没文化,她不仅对事情的内幕和来龙去脉不清,对拥有权利的官人尤其满怀惊惧,每每接到信件或物品就诚惶诚恐,乖乖上缴或立马燃火焚毁,其实,那些信件早已被做X光一样透视过了。因惧怕祸害自己的男人和子女,任何看似和身份户口相关或和“海外关系”相关,她就颤颤巍巍,哆嗦着把东西付诸一炬。黑烟升腾炭灰纷飞,成为我永恒的记忆和阴影,而父亲蹲在地上、手持木棍翻查余烬的场面,令我神伤。而母亲,则因为婆家家族给自己家庭乃至子女带来的遭遇、以及命运落差带来的破碎感,自绝于世几乎是她日日夜夜的念头,因而,搜索她暗藏的毒药、致死的植物,成为父亲和子女们时常例行的大事——我们就在这样充满惊惧的岁月里长大。
多年后回头看,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抑郁、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来自那些岁月,是父母卧室里的袅袅烟雾,笼罩了我的少年和整个人生。
太平盛世之后,父亲时有感叹,甚且深深地懊悔,说我们家的很多东西,因为害怕,几乎都没留下,而舅舅寄回的信件、照片,多么宝贵啊,竟无一存留,连写有他地址的信封也烧掉了。
是的,多么宝贵啊。
母亲也说。那时,舅舅逃离大陆已近40年——他在50年后才回大陆探亲,父亲一生不曾见过他。
也许是劫后余生只求平静,也或者曾经的灾祸使得父母有了一朝遭蛇眼十年怕井绳的后遗症,总之,进入太平盛世的我们家,依然不拍照,不留旧物,似乎这些“沾染着”旧岁月的东西哪天又变成灭族的证据。对于旧物的清除,母亲尤甚。她常年形成的大扫除的习惯,并不因太平盛世的到来而更改,她一如既往,凡是“用不着”的一律收集、焚毁。这在兄弟姐妹看来是种生活习性上的洁癖,于我,看到的却是旧年月给她留下的顽疾,是生活对她的掠夺和蹂躏所致,使得她心有余悸。
8年前,父亲离世时,我不在,我从异地回来,他已经躺在自己的林子里变成一堆黄土了。从山上回来,我条件反射似地,赶紧回屋,把曾经作为裁缝和手艺人的各种工具及写有他文字的一些笔记本收集,尤其清晰地记得,我和姐姐妹妹曾经住的房间——后来是病后父亲住——有个挂衣服的横杠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东西,问母亲这是什么,她说是她和父亲用了几十年的蚊帐,这张蚊帐我似乎没有记忆,我一直看见的父母卧室的蚊帐是白色的。此刻我站在蚊帐前,用手触摸半个世纪前的粗麻帘子,粗线交织的无数的十字架,摩挲并重叠我的指纹,心里有某种微微的颤栗。我和母亲说,把它洗干净放好吧。母亲说,都用了几十年了,你爸爸也不在了,还留着干什么,还是烧掉吧。听到“烧掉”两字,我心里猛一个哆嗦,又要烧掉?我心里难受。我知道童年和少年里那四窜的火舌和袅袅黑烟已然在我心里变成噩梦。可是我又不能发火,我有什么理由对我这个九死一生的母亲发火呢,尤其是,彼时父亲已经独居荒山,从此她就一个人守这个空荡荡的老屋了。
我决定要把这张附有父母和我们印记的靛蓝色粗麻围帐留下,可是又难于开口。因为母亲从来不同意我带走家中任何旧物,似乎那些东西都被念了咒语,一旦外流就会招来横祸一样。也许是我在父亲的弥留之际给了他照顾和陪伴——前后近年、父亲虽然被疾病折磨但精神上我们一起度过了美好的时光,母亲对我不像以前那么苛刻严厉。甚至,父亲走后形单影只的她,在我面前显得格外的单薄。我说,这样的粗麻现在找不到了,可不可以给我。母亲对我现出少有的温和来,她说,都烂了,有些地方还缝补过。有她这句话,我舒了口气,并如获至宝,无比欣慰,赶紧把东西从竹竿上收下来,折好,带回我自己的家。
东西洗了之后,在家里围围团着晾晒,拉了老长。果然,布帘有洞,不少地方还层层补了。东西去了尘埃之后,我想,这蚊帐不可能再用了,可是怎么样可以一直伴随我呢,结果,我把布帘裁剪并手缝成几条围巾,有的上面叠着或圆或方的小补丁,整齐的粗线针脚——父亲或母亲的手艺以及他们的气息,就这样一直在秋冬里陪伴我。曾经觉得那是温馨的,不过如今想来,我其实不该改变蚊帐的形状,应该按原样保存,说到这里,心里自责了。我不该把一和完整的记忆碎片化。

这些年回国,依然孜孜不倦地在老屋里转悠,似乎,那里存留着我永远也搜索不完的旧时光,那些我曾经惧怕甚至憎恶、而而今面对时心里汹涌着潮汐、眼眶里毛着热雾的旧物,这一切,可都是我娩出母亲子宫时所随带的胎衣血水哪!有一天,母亲如果也不在了,这些东西将置于何方呢?这些被常人认为是“破旧”的东西,这生活的“道具”,于我、我们,可都是岁月里忠诚的见证者,在它们沧桑的皱褶乃至心核里,岁月的附着物时时叠加,那些记忆,哪怕岁月再浑浊腐朽,它们依然清晰如磬音,在岁月的涛声中回荡。去年回去,我把父亲曾在童年的月下教我们珠算的那口老算盘、和一杆他制作的的老木秤带回欧洲,遗憾是,那杆老称(记得是古榕的一根枝干做的)因为近两米长,咨询航空公司,对方说超长了,不可上机。不得不截成两段,回到欧洲再修复。至此,父亲的木炭熨斗、卷尺、几把老铁剪刀、老算盘,加上这把老秤等,算是抢得及时的几样旧物。
如今,我形单影只的母亲已81岁了,内脏空空的老屋,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一句“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是“干净”啊,以致寸草难生。母亲一无所有,她手上没有留下父亲甚至子女、孙侄的一张照片,她是习惯了这种大漠般“光秃秃”的冷寂孤独吗,恰恰不是。去年我离开她返欧时,她拿出一张硬壳纸片,说,你把你的电话写在这里,我想和你说话的时候,叫别人帮我打——我们几个子女的电话,就留了几张类似的硬壳纸片。我有些心酸,说,妈妈我给你留下一张照片好吗?她马上接口,说:好!于是我把在家乡海岸照的照片(扩大版)给了她两张,她喜悦不已,乐滋滋的。我知道,我的两张近似A4纸大的生活照,成了她毕生的拥有,从此,这两张照片就成了家里惟一陪伴她的影像了。为此,我非常自责之前没有给父亲照些照片留下来。
进入老年的母亲,反刍般叨念自己的身世,对时代不公、对多舛的命运愤慨难平,她无法对自己家族的命运释怀——尤其因为被“斩根除草”导致的家族的山崩离析甚至后世无继的悲凉结果,其外,她同样无法对自己身世给家庭和孩子带来的后患释怀。因而,自责一如既往,在缅怀家族盛世的同时,叨叨曾经年代的残酷,这些几乎成为她的痼疾。“知道吗,那时你外公骑着白马……”“那时候我们家的果园多大啊”母亲的话题就这样在“那时候……”中延续着,重复着。也许,别人把这看作母亲年轻时代沿袭下来的毛病,一种叛逆和发泄,而我则认为,那是母亲的创痛没有途径获得救赎的结果,是曾经的时代把她蹂躏得不堪,她的人生实在太支离破碎了!
这些年,书写家族的心愿越来越迫切,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去追溯,然而,家中几近一无所有——那一切早已在那个搪瓷盘中变成了炭灰了,那些知晓家史的前辈,也正在一个个地辞世,还在的要么耳聋眼花,要么不愿重提旧事。“不说了,噩梦一样的时代,让它过去吧。”只有母亲,依然保持诉说的惯性,不曾上过学的母亲,语言天赋极好,她常常能以一首诗歌来表达自己的压抑和愤慨,那些诗歌,究竟是她自己凑的,还是从哪里听来的,我没问,但我不能不佩服她在语言、想象力和逻辑判断上的天赋。她滔滔不绝,出口成章,以致,在沉痛或泪光中,听母亲叨念身世和过往,成了我每次和母亲团聚的时光。知道越多,越迫切于书写,然而,这一切零碎得过于斑驳,我多么希望父母家中也存留有这边父母家那样的家族档案,一部真诚地记录着祖祖辈辈生活痕迹的家族编年史。遗憾是,父母的时代没有给我们留下一个赋予完整的“如果”。

近年老问自己,尤其在创作长篇《双桅船》的几年,在近乎疯狂地出入各个博物馆和图书馆期间,在我把资料和旧物一包包地背回家期间,我问自己:为什么自己这几年在旧物里那么迷狂,还有,在这里写下的东西远比国内的十来年写的要多要厚实且风格大变,为什么?以前的多年里,总感觉大脑是茫然的,干枯的,对旧岁月的凭吊和缅怀,我失去了依据,我的情感被割裂、记忆被掏空了,那种找什么没有什么,抓哪里哪里空荡荡的感觉,使得太多珍贵的时间流逝在虚无和焦虑当中?我为此对以前的生活质疑,是不是曾经的岁月我是没有生活的,或者说,以前的生活是完全空白的——不是吗?我的生活在哪里呢,我的家族记忆在哪里呢,我的那些来自母亲子宫的、那些胚胎羊水一样的东西,在娩出母体时就全被清洗掉了,被撸得干干净净了。于我而言,再“不洁”的过去都是岁月的沉淀,一如莲荷池里的淤泥,恰恰是这个被人类视为“污浊”的泥塘,滋养了凝露如珠的荷。这于记录生活和历史的创作者亦然,哪怕再黑暗再腐朽的过往,于他们都并非要清理出门的“垃圾”,哪怕是耻辱,那也是一面凸透镜,从镜面看到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而是时代和族群。他们最无法面对和原谅的是那种“落得一片白茫茫”的“干净大地”——一种如置荒原的空荡贫瘠,一种干瘪的任凭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丰沛婆娑起来的绝望。尤其作家,他们是那样地拒绝这种贫瘠带来的空荡和绝望。

结语

    关于历史和文学的关系,是历史成全了文学,还是文学传扬了历史。我认为她们相互成就,相互依存。毫无疑问,历史的积淀为文学的创作提供了材料,文学又助长了历史的传扬,比如,《荷马史诗》让世人知道古希腊的无与伦比,《唐吉柯德》让人了解西班牙,莎士比亚戏剧使得都铎王朝昭著天下,《百年孤独》让世界知道哥伦比亚,《战争与和平》及《安那卡列尼娜》辉煌了俄罗斯,《诗经》则使得东方的华夏诸侯扬名四方。
如果说,历史是一条河流,那么文学就是这道河流两岸的万物,峥嵘或衰枯,要看这道河流的丰沛与否。逶迤历史河流,是一个民族的情感纽带,文学同样如此。对待历史的虔诚与否,直接地影响文学创作的成果,反过来,文学的繁荣或枯竭,同样影响一个民族的精神风貌。一个优秀的作家,会对史迹具有敏锐的触觉和嗅觉——或者说独到的历史审美意识,甚至,有考古学者的毅力和研究精神。
历史是什么呢?是腐臭之水流或虫蝼之户枢吗,不是的!于创作者,是可重燃火炬的余烬、可滋养荷莲的淤泥,是橙色的干麦芽、金黄的谷米和紫红的葡萄,加了酵母酒花,可酿出佳酿。而,这份佳酿里,不仅含有麦芽的酸甜,谷米的浓香,更有葡萄的芬芳。

 


字数约9600字


谢凌洁
2016-5-5 仓促于
安特卫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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